旧梦之未死(1 / 7)
如果要我来拯救这个妓院的审美,我肯定会命令他们把园子里无药可救的花海铲掉。
我本无意追究这花园的恶俗,奈何替华池照顾我的歌女佳娘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六个时辰都泡在这里弹琴,我细细端详几日,越发觉得其惨不忍睹。
一片片姹紫嫣红挤满眼睛,毫无园林景观营造的意趣,完完全全是在卖弄妓院主人的财大气粗,真是糟蹋了娇花。
华池是忙人,来无影去无踪,顾不得我什么,佳娘也是忙人,要照看五六个孩子,我的日子过得苍白,修炼无门,在睡梦中杀时间。
也许是看我睡太多,不哭也不说话在一群奶娃娃之间的存在实在是一言难尽,佳娘频频对华池表示很担心我。
“看她多漂亮诶,”华池抱着我不置可否,甚至笑得让我恼火,“我们要那么聪敏干什么?难不成还能……做她个状元郎不成?”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胸腔颤动着,棕灰色的眸子好像藏着细碎的千阳,眼尾流露近乎深情的狐媚。
头发长见识短的男人。
但……我偏偏见了这类乐子人笑。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此类,百年来我见过太多太多,还是过得舒服点罢,浮生须臾不过朝生暮死间。
三月初,晚饭时候突然有个白衣男子跑了过来,殷勤道:“佳娘,这里我看着,你休息罢。”
佳娘噗呲笑出声:“嘉石公子这么好心啊,哦,不会真以为在这里看孩子就可以躲过这个月的教习了?”
嘉石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可以的可以的,”他的表情认真了不少,带着哀求说,“佳娘,我真受不了,你要是不答应我,明天蜜林湖里又会多一个水鬼了。”
佳娘低嗤,掩袖沉思片刻,伸出手。嘉石立刻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成色不错的玉佩高高兴兴地放在她掌心。
自己的好东西交出去了还高兴成这样?我不理解。我挺吝啬的。大概是漂泊千年的剑修生涯教会了我,掠夺,搜刮,天宝潢玉,林间芥草,通通都要放入乾坤戒。
不过当我还是皇长女的时候,天下财富尽在我觳,放浪形骸的程度,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另一个人。
凡阳间人屠,皆赠美人鼓。功名付美酒一壶,付珍珠十斛,付雪泥红炉,付蛮腰素手。铁衣裹枯骨者,我予百户侯,予秉烛游。
俱往。
佳娘显然也愣了,半晌收起玉佩悠悠说:“看来你真是怕到一定程度了,不过我提醒你呀,你呀,逃不掉的。”
“你不是从小就生活在南花园的人。”她的目光扫过我,却没有在意我,我想她只是陷入了一种情绪中。
“学学又没有坏处,毕竟这世道还是荒诞客玩得来……”
嘉石声音沙哑,头低得看不清表情:“此身无意王孙公子绕身前,愿抱琴枯坐,虚度我青春华年。”
这时不轻不重的鼓掌声从门口传来,华池带着他的柔情的笑意缓缓踱步进来了:“说得好,公子……真的个妙人。”
他穿阔气的玄色长袍,金线绣领,玉带束腰墨绶悬千金扇,外披对襟厚衣裳,裹得倒是严严实实,看来冬天是一点都别想冻到他。
讨厌什么人是性格使然,一时半会哪能改能掉呢?我也没有想要改:想来我需要忍耐的只是是华池,又不代表我需要忍耐所有口蜜腹剑的恶劣婊子。放我之前他若在我面前这样惺惺作态,漂亮脸蛋早毁掉了,现在是力不从心,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了。
呵,我和有病一样。
“华池公子,今儿怎来的这么早,没有客吗?”佳娘顿时迎上去,拿出玉佩推到华池的手里,嗔怪,“听了多久了?”
“我也刚到,”华池接过佳娘还没有捂热乎的玉佩把玩片刻,顺手又还了回去,“我来找怜寒,钟尚书啊想看看她呢。”
佳娘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慢慢才抱起我迟疑地说:“怜寒……还太小了。”
“她也才一岁多点,不如让别枝去罢……”
血,在身体里渐渐凝固了,想来我到底不是什么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人,高高在上惯了,若我真的在这种年龄被当了娈童,我必销毁轮回石,残余法力释放换得给徒弟红翁托梦一场。
毁掉轮回石我不过魂飞魄散,那些折辱我的人没有变成血水,才难解我心头之恨。
我趴在佳娘肩膀上,盯着华池。
你到底要做什么?若本尊能活着,自然奉你敬你,若本尊死,要你殉我。
“哦——佳娘,”华池带着笑凑近佳娘,近得可以看清他苍白的皮肤纹理,他的眉骨,他的鼻尖,他不抹脂粉,甚至眼下有倦怠的阴影,他照样美得摇曳生姿,“佳娘啊,你懂的可真多啊,但你这次结结实实地说错喽。”
他声音低哑,似有几分委屈:“钟大人是个正直又能干的好官,宰相他们更是我朝栋梁,你可不能这样污蔑他们喔。”
他站直了身子拉开距离,懒懒地笑起来,早春的寒夜里,笑意化作雾气迷漫在他的漂亮面孔之上。
我一时迷糊了,我看到他浑浊不清的眸子,他眼里化不开的坚冰,我看到阴郁的神色沉浮在灯火阑珊之间,流淌着薄凉的泉。
我……
我好像看到了——
我好像看到了裘凤溪!他无神的眼睛,微微泛灰,因为他已经死透了!被我亲手捅死的!我亲手收拾了他的尸体,我以王的礼制葬他,把他和一堆漂亮的玩意儿一起放在棺材里面,再放入层峦叠嶂的地宫,再亲吻他的嘴唇他也不会醒来了。
对,裘凤溪,北秦最后的王,我的结发夫,早千年就死了!
那天阳光里尘埃漂浮,温暖的椒辛味混着锈迹斑斑的腥气,还有青年男子的未消散的体香,难以想象的好闻。
师尊轻抚我顶,结发受我长生之道,此后修仙路漫漫,我亦没有走到终点。
相处如何如何融洽,床笫如何如何欢愉,甚至我怀着如何如何的感情杀了他?我都记不清。可笑的是我还隐隐记得幼时一些残破的,无关紧要的调情。
“愿得凤溪作夫,结两国之好,必以金屋藏之。”
“共勉。”
我几乎狐疑地盯着华池,想找出裘凤溪的影子,可惜,再没有了。
“看吧,怜寒冷的都呆了,我带她暖和暖和去,”华池趁着佳娘愣神,悠哉地把我从她怀里拔了出来,挑挑我的辫子,“怜寒,爹爹身上暖不暖和?”
他抱着我走出花园,我初次走近这座大妓院,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越往里走越明亮,温度升高,烘得人热血上头。
声色犬马,美人夜宴。
一推门就听到有人嚷嚷:“华池公子回来了,这边坐!”
房间里多多少少有人在凝视我,华池像一个愚蠢且无所事事的孩子妈,有意向众人展示他愚蠢且没有才艺的娃。
我多少感觉丢脸。
“这就是半年前那娃娃?”钟大人捏起我的脸,“喂得真好,漂亮了不少呢。”
他们聊了一会我都懒得听的天,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插话:“这个孩子口如含樱,眼如流风回雪,眉目轻蹙,依稀有清冷美人的影子了。”
“几分像你,华池公子。”他补充。
“恕华池没有看出来,”华池把我放在果盘旁边,也不看我,指尖轻轻触碰那年轻男人撑在蒲团上的手,喃喃自语,“华池倒是觉得她长得一肚子坏水,会是心如蛇蝎的那种姑娘,在床上捅你几刀的那种。”
我心一惊,